一
春雨打电话给我的时候，我刚刚随着拥挤的人流走进出站口。人声鼎沸的地下通道里，听不清她在说什么，我一手拉着行李箱，一手举着手机，大声地对着话筒喊：你大点儿声！春雨惊慌失措的声音传过来，鼓荡着我的耳膜：“云朵死了！”
“这怎么可能？我们昨天刚联系过！”我非常震惊地站在原地，颤抖着双手对着春雨喊回去。“是真的！就在今中午，她租的房子着火了，她和她男朋友都没出来……”
我和春雨、云朵是高中同学，春雨和我做过一年的同桌，和云朵两年，彼此非常要好。高中毕业，春雨和云朵都考取了师范学院，我则被一所司法学院录取。 后来，她们又都回到了家乡的常震中学任教，我则在临县的一家律师事务所找到了工作。
急匆匆地回到单位，把工作简单地做了交待，马上驱车赶到春雨家，我们说好一起去看云朵。
赶到春雨楼下的时候，她已经在那里等我了。上了车，她表情悲戚地看了看我，眼睛红红的，幽幽地叹了口气，说：“太可怕了。”
“到底怎么回事？”
“谁知道呢。这两天不是期末考试吗，今下午还有最后一门。两点学生们开始进考场，可是等到了两点十分，教室门还没开。学生们到处找监考老师。一打听才知道这一场是云朵负责监考，钥匙和试卷都在她那儿呢。给她打电话关机，同科室的人也没看见她，大家都说肯定是睡过点了，赶紧派人去她家喊她吧。赶到那儿才发现，她家着火了。等大伙儿和消防队的人把火灭了，冲进去，人早就不行了……”
“他们睡得这么沉吗？”
“咱们都没到现场，不知道真实情况，也有人说是被谋杀的。”
……
夕阳慵倦地斜挂在树梢上，一两只鸣蝉躲在枝叶间高声聒噪着，街上到处是行色匆匆的人们。推开车门，滚滚的热浪扑面而来，虽然已是傍晚，但是灼热依旧。这是一家宾馆。云朵家是农村的，离县城有百里远，所以她在县城近郊租了间房子，平时一个人在那儿住。现在房子被烧了，身后事还需要处理，所以校方临时找了家宾馆，并已经把她父母接了过来。
走进云朵父母所在的房间，却不见她的父母，只有几个学校的同事在床上坐着，见我们进来，纷纷点头示意。春雨问其中的一个同事：“云朵父母呢？”
“警察来了，叫到隔壁房间问话去了。”
“警察？”
“说是谋杀。她的男朋友小张，身上被砍了好几刀呢，云朵脖子上也有被掐过的痕迹。”
“谁这么穷凶极恶，非要把人杀了才罢手？太可恨了！”
我默默地走到靠窗的椅子坐下，心乱如麻。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，我一时没法相信这是真的。昨天，就在昨天，她还打电话给我，问我什么时候回来，说好久没在一起聚了，有些想了，等我回来三人聚聚，顺便咨询个问题。我还没好气地笑骂她，肯定是有事儿了，才想起我来，还不知道你？想不到一天不到，就阴阳两隔了。
春雨还在跟她的同事们议论着。云朵怎么会被杀呢？而且是连同她的男朋友一起？图财吗，云朵租住在平民区，平常也不招摇，不至于吧？难道是？
门被轻轻地推开了，云朵的父母蹒跚着迈了进来。我和春雨赶紧走过去。两位老人一看到我们，情绪更加激动，云朵妈妈紧紧拉住我的手，说：“小诺，云朵她好狠啊，早早地撇下我俩老不死的走了！”“阿姨，云朵也不想的，我们昨天还通过电话，她还说周末回去看您们呢。您们要保重身体，先处理好她的后事要紧。”
“苗春雨，成一诺，你们俩来一下。”一位警察在门口喊道。我和春雨对望了一下，安抚好云朵的父母，跟在警察后面走了出来。
“听说你俩是王云朵最好的朋友？请你们讲讲她平常的交友情况吧，越详细越好。根据现场的勘察情况，我们怀疑是情杀。”
“情杀？”春雨一下子站了起来，表情痛苦地低吼道：“他怎么能这么恶毒？！不可能，不可能！”
我拉了下她的胳膊，示意她保持冷静，先坐下来，并对警察说，我先来讲。
可是从哪儿讲起呢？
二
云朵在我的高中同学里，长得算是比较漂亮的一位，一双灵动的眼睛，双眼皮，翘鼻梁，丰润饱满的嘴唇，好看的下巴，白皙的皮肤，身材匀称，热情活泼。那时候，她是班里的英语课代表，收发作业是她的工作。每逢她收发到后几排男生的时候，总会有人趁机跟她套近乎，开个玩笑、搞个恶作剧之类的，云朵很大方，跟他们谈笑风生，很少翻脸，当然也有被他们气哭的时候，不过，她都能想办法找补回来。
我和云朵住同一宿舍，平时基本吃住在一起，春雨先跟我同桌，后来又跟云朵同桌，彼此很亲近。高一时，学校里曾组织我们去很远的一个地方参加义务劳动，那天的风很大，我和云朵骑一辆车，别的女生也都找了女伴，只有春雨因为临时有事出去了一下，回来的时候大家大都已经搭好了伴儿，只等出发了。春雨有些着急，手头也没辆车子，怎么办？我和云朵也是束手无策。这时，王云剑推着车子从一群男生的后边走了出来，对春雨说：“我来带你吧。”春雨的脸腾地红了，云朵高兴地推了春雨一把：“好啊好啊，就叫王云剑带着你，他是我哥们儿！”
王云剑是我们班的体育委员，打得一手好篮球，黑黑的脸膛，却有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，非常醒目。记得第一堂课，班主任文老师点名时，刚点了王云朵，没几个之后就点到了王云剑，文老师有些犹疑地嘟哝了一声：“兄妹俩吗，这名字这么像。”只见一个男生站起来说：“不是，我姐姐叫王云梅，没有妹妹。”后来就有好事儿的男同学对着云朵喊“王云朵，你哥去哪儿了？”云朵并不着恼，不动声色地回敬他们：“肯定是去找你的作案证据了吧？”时间一久，所有玩笑都偃旗息鼓了，不过，王云剑对云朵还真有一份哥哥对妹妹的关心。比如排队买饭时，经常会有人插队抢饭，害得我们总挤不到窗口，如果王云剑恰巧看见了，他就会接过我们的饭盒，伸长了胳膊递到前面的窗口里，还一边对插队的人说：“排队去！排队去！跟个女生抢什么抢？！”
那次义务劳动回来，王云剑的衣服都湿透了，也难怪，路远风又大，我们都是两人轮换着带人，他和春雨却一直都是他载着。春雨感动得不行，写了一封表扬信投给了学校广播站，就在晚饭前播出了，使得王云剑的名字名扬全校，也使得一颗暗恋的种子在春雨的心里生根发芽，当然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。
春雨是个感情细腻、性格偏内向的人，有什么心事不爱说出来，却喜欢详详细细地写在日记里。开始的时候，她喜欢让我们看她的日记，后来就渐渐地不让我们读了，我还曾经为此问过她，但她并没有解释。
云朵却是个情感外露的人，有了什么烦恼和快乐，就跑来跟我们叨叨个没完。今天又收到谁的情书了，明天谁考试抄袭了……都拿来跟我们议论一番，有云朵的日子总会显得多彩而生动。
一天下午课外活动，春雨在教室里温习功课，我和云朵结伴去打热水。锅炉房里有很多人在排队，王云剑也在。锅炉共有三个接水口，他在另外一边排队，当我们打完水出来，他也正好接完。走出锅炉房，他在后面叫住我们，对云朵说：“云朵，这个周六下午帮我复习一下英语吧，这快要考试了，语法还老是掌握不住。”
“行，到时候你来找我……”云朵爽快地答应道。这时，旁边两个打闹着的男同学从王云剑身边经过，撞到了王云剑拎着水瓶的胳膊，王云剑丝毫没注意，水瓶一下自他的手里脱开，落到了地面，“嘭”的一声，滚烫的热水一下子浇到了云朵的脚面上和小腿上。云朵条件反射地跳了起来，又痛苦地蹲下身去。我赶忙扶住她，帮她把鞋子脱了，轻轻挽起裤腿。王云剑回过神来，不由分说背起她就往校医务室跑去。
那几天，云朵无法走路，我和春雨搀着她从宿舍到教室，再从教室到宿舍，中间除去上厕所，她哪儿都不去。王云剑天天跑前跑后的，照顾得非常细心，受了伤的云朵没有一点儿沮丧，脸上天天挂着灿烂的笑容。我和春雨看到她这副样子，心里也宽慰不少。
进入高三，学习变得紧张起来，我们天天趴在书山题海里，无暇他顾。王云剑因为学习成绩不理想，体育却是强项，于是决定考特长生，那些日子天天进行高强度的体能训练，在班里很少看到他的身影。春雨在我们三个中成绩最好，看上去比较轻松些，有时候会一个人出去散散心。我和云朵恨不能把一天掰成两天用，对于她的独来独往丝毫不以为意。
一天晚上春雨一直没来晚自习，我和云朵有些担心，不知她是不是病了，打算第二天去她家里看看，没想到第二天她照常来上课了。问起昨天晚上的事情，她只推说不舒服，哪里不舒服却说不上来，我和云朵也没深问。
以后的几天，春雨仿佛心事重重的样子，一脸的忧郁，而且好像有意躲着我们。云朵最看不得她这副林黛玉的样子，连珠炮般向她发问，春雨只是一声不吭，甚至埋怨云朵多管闲事，两人话不投机，大吵了一架。
转眼这年的冬天到了。云朵要代表我们班参加市里组织的英语知识竞赛，复习完功课还要准备竞赛，一时忙得焦头烂额，连一月仅有的一次回家也放弃了。没承想那年的冬天来得非常迅猛，刚入冬，就迎来了一场罕见的降温。云朵过冬的衣物还没来得及回家取，衣衫单薄，再加上用功过度，患上了重感冒。我们劝她好好休息两天，她不听，非要带病坚持上课，病情日渐加重。
那天晚上云朵感觉特别不舒服，早早回了宿舍。等我下了晚自习回去，发现她浑身滚烫，已经有些迷迷糊糊了，赶紧和同学们一起把她送进了医院，医生检查后说是重度肺炎，需要住院治疗。第二天一早王云剑知道这个消息后，马上想办法通知了她的父母，并亲自到车站把他们接了来。
云朵看到父母委屈得大哭，云朵妈搂着女儿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着，一面偷偷地擦着眼睛。王云剑看着这一幕，悄悄退了出去，掩上了门。中午他又出现在医院里，手里拿着给云朵父母买的午饭。云朵父母有些意外，一个劲儿地表示感谢，并对他说学习这么忙，别跑了，云朵有他们呢。王云剑倏地红了脸，低着头有些语无伦次地说：“没事儿，不耽误课。老师安排我来的。”仓促转身想要离开，又一下子想起什么，回头对云朵父亲说：“伯伯（方言，叔叔的意思），我在医院附近给你们找了家小旅馆，你们可以去那里休息，这是地址。”
云朵在医院住了七天。我和春雨每天下午课外活动时去看她，把我们的课堂笔记和老师布置的作业一并带给她，帮她温习落下的功课。有时候王云剑会和我们一块儿去，更多时候是委托给我们，或者是他精心制作的小卡片，或者是女孩子喜欢的小饰物。最令云朵感动的是那天王云剑竟把他的随身听带了去，说让云朵好好练习听力，反正在他家放着也没什么用。
我和春雨都看得出来，王云剑对云朵的关心超出了同学、也超出了兄妹之间的那种关心。 他怕是爱上云朵了。
紧张而难忘的高三生活很快结束了。伴着惜别的泪眼和彻底解脱后的疯狂释放，我们告别了老师和同学，告别了高中时代，迈步走向各自新的人生。
一个月后，我们脚下的道路日渐清晰，春雨和云朵选择做老师，我更喜欢成为一名法律工作者，而王云剑最终名落孙山，他也不打算复读，他向往军人生活，希望在冬季到来时，能走进绿色的军营 。
三
春雨已经冷静下来，她静静听着我的讲述，时而悄悄抹抹眼睛，看我有些疲惫，她善意地打断我，接过了我的话头。下面是她的讲述。
其实云朵那次住院的时候，有一次我自己去看她，我跟她聊起过王云剑。我告诉她王云剑爱上她了，劝她要珍惜。当时云朵有些诧异，问我怎么知道这些。 于是我把我对王云剑的暗恋和盘托给了云朵。
云朵听了很惊讶，但是并没有生气。我问她：“还记得有天晚上我没来上自习吗？”
“记得，我和小诺以为你病了，还想第二天去看你。”
“那天晚上，我和王云剑出去了。我想找他问个明白，也好给自己不安分的心一个交代，要不然我没法安心学习。我向他坦白我喜欢他，问他是否喜欢我，他拒绝了我。他说他喜欢的是你。”
把压在心底许久的秘密说出来，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，没等云朵开口，我接着说：“把这些说出来，我彻底解脱了。你不知道，这些日子我一直不敢面对你，总觉得对不起你。现在好了，我终于放下了，接下来是你们的事了，我衷心地祝福你们。”
云朵有些苦恼地摇摇头：“现在我可不敢想这个。要是被我爸我妈知道了，还不骂死我！我爸老实懦弱，我妈又爱得理不让人，在村子里人缘不好，恨不能早一天远走高飞呢！我大姐嫁人了，二姐从小身体不好，他们现在一心就指望我啦，我哪敢分心呐！”
虽然云朵嘴上拒绝了，可我知道她心里是有王云剑的。王云剑一如既往地关心着云朵，云朵也从没有拒绝过他的关心。虽然彼此没有挑明，但是那份朦朦胧胧的情愫时刻在他们的眼神里荡漾，看着他们两情相悦的样子，我真是既羡慕又嫉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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